第25章 先帝眼里的你
官家是动了大气, 潘居良不夸张地说,十来年间头一回,于是去传口谕的时候,不免口气重了些。底下人如临大敌, 麻溜铺开浩大的阵仗, 结果还没开始呢, 上头又叫了停,说人找着了。
真没花多少功夫, 宴桌上的菜品都没换完一轮儿, 潘居良就躬身前来回禀。
官家听说人就在垂拱殿西廊庑里,心头霎时就敞亮了, 作势要起身,“朕去更衣。”
潘居良不敢拦, 只能期期艾艾连声喊“官家”, “昭仪娘娘她......并非独个儿一人在庑房里。”
官家才松泛下来的面容, 立时又严峻冰冷, 也不问是同谁一道,左右扫脸的都是他自己,只朝潘居良一抬下巴,“你带路。”
因吩咐不许惊动人,是以西廊庑只外围站了几个内侍, 远远盯紧了那扇房门, 其余一应都如常。
官家走进廊庑下,见随墙门前一个女使叫人背身扭起胳膊压在地上, 封住了嘴不让叫唤, 垂眼往面上一扫, 可不正是朝云殿那个掌事女使沈氏。
......真是出息啊!官家步子没顿一下, 掠过那女使,心里头却憋屈又苍凉。他的好昭仪,昨夜口口声声念叨同自己的父皇情意深重,今日呢,在外邦使臣眼底下私会朝臣,他这天子,当得还有什么趣儿!只怕连潘居良都在心底笑话他呢吧?
潘居良在前头领路,不知是不是心领神会,忽然心慌肝颤儿,抬头环视一圈,连忙示意一众看守的内侍统统背过身去,免得瞧见了官家捉人的情形,有损天子颜面。
所有人都退远了,潘居良停下脚步,侧过身,悄没声息地朝门上比划了下,示意就是这屋。
官家没犹豫,一鼓作气推开道门缝儿,闪身进去,又拿背脊重重往后一撞,将门阖紧。
这好大的响动,立刻就将屋中人惊醒了,一个绯色身影和叫人点着屁股似地一蹦跶,扭身看清了是谁,大惊之下,脊梁骨自然挺不住了,瘫软跪在地上,朝冠耷拉在一旁,显得无比颓丧。
“臣......臣陈孟瞻......叩,叩见......”
他辞不成句,官家在乎的却是另一人。只见她一扬脸,晶莹的水滴子一闪,原来是眼睫上挂带的泪珠坠落,浑然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。
官家怔了怔,目光又调向伏在地上的陈孟瞻,几乎要溅出火星子。才要质问,她却先开口了,声口依旧透着嫌弃,“文武百官并满天下使臣都瞧着官家,您怎么上这儿来了?”
她还有脸问!官家火得一口气上不来,却见她又若无其事地转向陈孟瞻,“今日有劳陈大人了,您还有事忙,这就请自便吧。”
“昭仪!”官家终于忍不住喝止她,“你还有点规矩没有?穿成这样溜出内廷私会朝臣,这时候了,仍没有半点悔过之心......你把朕当什么了?”
她也不怵,那双湿漉漉的妙目一横,倒终于肯拿正眼瞧他,“您别信口雌黄,回头我再同您解释,成不成?”
官家气咻咻哼了声,正要说不成,身后的房门又猛得叫人撞开,险些打在他身上。他恼火地往边上避,才看清是那个押在随墙根儿下的女使沈氏,那么小个姑娘,竟然能挣脱内侍的束缚,一路冲进屋,径直往陈孟瞻身边儿跪下。
她连连往地上叩头,“官家明鉴,今日娘娘干出这样犯忌讳的事儿,不是为了旁的,实在是因为奴婢的缘故......奴婢,奴婢同这位陈大人打小就认识,这些年虽叫一道宫墙隔开了,可心里头的情意却没断,反倒愈发坚定了,只是苦于不能相见......”
千扬一听,就知道西兰打什么主意,连忙上前扯了她一把,不许她再说。
可西兰不依,掰开千扬的手,又膝行到官家脚底下,哀哀哭出声,“今日是奴婢叫相思冲昏了头脑,听说垂拱殿上有赐宴,心想陈大人势必会在,这才央了昭仪娘娘,求她成全奴婢的心愿,才有了您看到的情形......官家,我们娘娘心善,又碍于同奴婢多年的情分,这才松口,办出了如此出格的事儿,您千万别冤枉我们娘娘,都是奴婢的错,您罚奴婢吧......”
西兰一翻哭天抢地,末了扯了扯陈孟瞻,“陈大人愣着干什么?您快说话啊!您赶紧告诉官家,您今日只是来同我相见,与昭仪娘娘全没牵扯......”
陈孟瞻原本都吓呆了,心道今日要完,这会儿斜拉里一个转折,脑子终于又转了起来。私会内廷女使,虽依旧是死罪,可比之同天子的女人牵搭,那好歹轻了不是一星半点儿。
这下又换了陈孟瞻磕头,“是是,官家明鉴,的确是这么回事儿。臣同这位......姑娘,相识于微时,早有约定,彼此都认定了对方,这些年的分别,也未改情深。适才臣同昭仪娘娘......是娘娘说,她同姑娘情同姐妹,许多事合该由她代劳,这才请姑娘暂避,好让臣同娘娘商量等日后姑娘役满出宫,要如何过礼办喜事......”
陈孟瞻也上道,眨眼的功夫,一番话编得还算圆乎。
官家却并不买账,勾着唇冷笑,“你们一个个都打量朕傻么?陈孟瞻,你口口声声说这女使是你旧相好,那朕来问你,她叫什么名字?但凡你答得上来,朕就当你所言不虚。”
那哪儿能呢,陈孟瞻再能耐,也没法子无中生有,面色“唰”一下变得灰白。这下是罪上加罪了,欲盖弥彰,愈发显得可疑......
官家的冷笑声又起来了,千扬终于看不下去,走近喊了声官家,“别闹了,有话咱们两个说,您别牵五拌六地扯别人,行么?”
“是朕在牵五拌六扯别人吗?是你们一个个把朕当猴儿耍......”官家忍不住扯起嗓门嚷嚷,可垂眼一瞧,她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他,瞳仁幽深似汪着一泓碧海,没由来得就削了他一半气焰。
恍惚间直喘了两口气,官家终于从胸腔里憋出句算了,“都退下吧,朕回头再找你们算总账。”
西兰忙扯着陈孟瞻谢恩,见陈孟瞻走道都不利索,只好又半推半搡,好歹提溜着他出了庑房。
人退了干净,官家匀出一口气,抽开手,倨傲振一振袖,回身往当中央的圈椅里坐下。破天荒的头一回,官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占了十成十的理,不由硬气起来。
“有什么话你说,朕倒要听听看,如此乌糟的情形,你还能在上头雕出个什么花儿来。”
千扬却顿了顿,没着急辩解,反倒冷不丁问:“官家打算怎么惩罚我?”
这话倒将官家问住了。
他能怎么惩罚她?要按宫规办,至少是赐死,可那......还不如叫他自己先去抹脖子。捋位份、罚月俸、罚闭宫思过?她才不在乎那些,或许还乐得清净,多半还是自己会看不过眼,倒比她更闹心。
官家忽然觉出无边失望。她就是不在乎,所以荣宠看得淡,惩治也不会过心。他一腔真挚投下去,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,真是连喂狗都不如。
“张千扬,”他有些疲累,“你是不是瞧准了朕拿你没法子?所以蹬鼻子上脸,为所欲为,左右朕都会容忍,连礼数都懒得行了。”
千扬也烦,闻言一哂,“您犯不着扯这些。您不就是疑我同陈大人勾三搭四吗?我明白告诉您,没有的事,何况我的心思,您不是都知道么?我瞧上陈大人,您觉得合情理?”
言下之意,曾经沧海难为水,倒是撇清了陈孟瞻,可官家听上去,却顺带连自己也骂了,面色愈发不好看。
千扬熟视无睹,“您若还非要问我,寻陈大人到底为着什么事儿,恕我没法同您细说,总归不沾一点儿私情,只是我家中一些陈年旧事。我出身低微,也就是昨日见着陈大人,才想起还有这么一门转折亲,在朝堂上能摸着些门道,找上他也只求他替我伸张正义。”想了想,又补上一句,“您放心,并不碍着您于天下的大志向,只有裨益。”
官家听得可有可无,“你有难处,为什么不来同朕说?朕难道不比陈孟瞻一个五品官有能耐?”心情寥落地摇一摇头,“可你偏不。你有心事,宁可冒死来找陈孟瞻,也不会想起来寻朕,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同朕交心。”
官家目光飘着,朝她惨淡一笑,“你是朕的昭仪,遇事却想找旁的男人......朕昨夜才同你说,在朕身边,要用心试一试,看看能不能真心接受朕——你答应得倒快,结果呢,转天上就忘了,可见你是在敷衍朕,并不当真。”
千扬也不是没有想过袖手旁观——她对先帝情深,官家未必不是。他是先帝唯一子嗣,在御前的那几年,她也算见证了先帝对嫡子的爱重,反过来想,官家对先帝感情应当也深厚。先帝驾崩得有蹊跷,自己变着法子漏给了官家,按说他定不会坐视不理,自己只静观其变,觑准了时机再吹吹枕头风,岂不便宜。
可一头是皇父,一头是生母,千扬不敢去揣测,官家究竟会如何抉择。
更何况,假手于人或许安全,可那是不一样的,她必得亲手去做些什么,再微末,也能宽一宽自己的心。
官家却揪着此事一通自苦,千扬觉得他就是穷矫情,“我昨夜也同您说了,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,心意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,您现在这样,是非得我端着笑脸对您曲意逢迎,才算满意吗?您若要看这样的,我遵旨照做就是。”
官家凝视着她,忽然轻叹,唤了声千扬,“朕今日听见你从内廷溜出来,结果人却不在偏殿,朕是什么心情,你知道吗?朕立时就乱了方寸。朕在想,你若就这么跑了,再也不回来了,朕不能依,你好歹......得给朕告声别。”
千扬一怔,这才定睛去瞧他。怎么这样呢,九五至尊的人物,几句话就说得眼泛泪花儿,真就得哄着啊?她没法不心软,只好细声道:“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?您别这样。”
官家朝她一招手,千扬只好踱过去,离着他半臂距离站定,谁知官家倏忽勾住她手腕一扯,将她往前带了一大步,然后双臂拦腰环紧她。
他照旧坐在圈椅里,因为身量高,这么一抱,脑袋全埋在她怀里,立挺的五官也不知是哪处碰在她胸膛上,反正整个姿势就尴尬极了。
果然不能心软,千扬皱着眉头去推他,“您怎么这样......”
自然推不动,官家只自顾自闷声说:“你看,千扬,朕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人,那光景,也只埋怨你不告而别,而不是别的什么。你多想想朕的好......还有朕的不容易......朕一个人在深宫里头,没个交心的人,真的不好过......”
坐拥江山的人,竟在这儿可怜巴巴地诉苦说日子不好过!这矫情得未免有些过了头。索性官家瞧不见她的脸,千扬几乎要朝天翻白眼了,顺了顺气,到底抬起手,安抚似的往他脑袋上揉了揉。
正打算说两句宽慰的话,没承想,官家竟开始在她怀里瞎蛄蛹,上下左右一顿乱蹭,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。
冬日里衣衫厚,等他越发用上了力气,千扬才察觉他又开始动口了,湿意都浸透到了肌肤上。千扬气急了反笑,挣不开,只能一巴掌往他脑袋上拍,“这是什么地方,容您这样瞎胡闹?您赶紧住口,不然我真喊人了!大臣同外邦使臣们都在殿上呢,您丢得起这个人吗?”
她声口里含着恨,官家听得分明,那不是等闲女孩儿欲拒还迎地撒娇,她是真厌烦。
官家没再动作,慢慢放开她,身子往椅背上靠,抬起头来,满脸的失落,“你的心真是铁打的么?朕说了这么多,做了这么多,对你吐露心声,你却毫不为所动......”
官家忽而顿住,像是不认识她似的,将她从头打量到脚,半晌一笑,“朕才发觉,这身女使打扮同你倒很相宜——千扬,往日你在御前,先帝眼里的你,就是这样的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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