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暖被窝

    官家并没在行宫多逗留, 禁军领旨在上京城里一番肃清，照旧搭起黄幔子，浩浩荡荡开回皇宫。

    正是傍晚时分，雨过天晴, 西边天幕上落日熔金, 坠下层层绚烂浓墨。西兰打起车帷张望, 不解地摇头，“打哪儿生出来这么些卤簿仪仗？比来时的排场可大多了。”

    那是自然。时局不同了, 对官家而言, 这是一个崭新的开端，巩固皇权的路途上扫除了第一个、也是最大的障碍, 那番踌躇满志，必须要向全天下宣告。

    千扬却留心看队伍前后的守卫, 清一色全是禁军, 精甲锐兵, 不像来时, 掺了至少一半三大营的人。

    禁军与别的武装力量不一样，府兵还得种地，而禁军吃皇粮，除了操练与戍守不干别的。天子亲卫，个个都是官家亲选的英武儿郎, 必得在武举中名列前茅, 方能有叫天子垂青的资格。

    其实禁军一向有，只是前代帝王并不看重, 人数至多三五百, 只够护卫宫闱便算完了, 上京城则主要还是靠三大营轮戍。而官家即位三年多, 旁的朝政哪怕有心无力，唯独在禁军扩张这件事上态度强硬，动不动便加开武试，禁军数量倍增。精兵强将多了，触角便从皇宫延伸到整个上京城，渐渐宫外的机要关防处也有了天子亲信，这场动乱戏码能调度得顺当，官家这几年在禁军中投下的心力功不可没。

    府兵式微，可以想见，往后禁军的势力会愈发强大，成为天子金龙御座下最稳固的基石。

    千扬收回视线，漫漫地想，身为天子，周延邺其实还算挺靠谱。心性正，眼光也有，只要他往后人生不出大岔子，定能为后世开太平。

    才想呢，这位圣明君主忽然就现出了脸，倒吓了千扬一跳。车帘一掀，一个脑袋探进来，“先别回朝云殿，今日同朕去勤政殿吧。”

    脸上殷殷期盼，歪脖儿伸腰杵在那儿，总之和圣明君主四个字一点不沾边。千扬无语凝噎，好半天才摇头，“我累了，改日吧。”

    官家亲自扶她下车，一边为难道：“你若回朝云殿了，朕不方便去看你，好多天呢，朕可不乐意......”

    千扬正纳闷，举目一望，才发现宫中已处处举哀，立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这个。太后薨逝，无论是什么缘故，官家身为人子都要服丧。天家戴孝以日易月，这二十七天中大剌剌妃嫔宫里走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。

    千扬匪夷所思地看着他，“什么意思，您是打算藏我在勤政殿里二十来天？您也知道进内廷不好看相，遑论在勤政殿里藏女人？您要愿意被朝臣弹劾您自己去，我可不想陪您丢脸。”

    她是怕丢脸，并不是嫌弃他，官家一听有谱，乐呵呵解下氅衣往她头上一罩，兜着她就往勤政殿的方向走，“那就不叫人知道。咱们偷偷的，你不说，勤政殿中人更不会向外传，怕什么！”

    哪有他这样自欺欺人的？千扬整个脑袋连同胳膊都叫他捆在氅衣里，只一双眼睛露出来，狠狠瞪他，“周延邺我劝您别太放肆，别以为范家倒了您就能高枕无忧了！越是这时候您越该收敛些......你快放开听见没有！”

    千扬一边撂狠话，一边不忘扭身扒拉那大氅，官家却不松手，乐得在众目睽睽下同她较劲。正僵持不下，忽然他“哎哟”了声，“疼疼疼......嘶，你快别动啦，碰着朕的伤口了。”

    他装的吧？千扬心中没好气，可到底没敢再挣扎，悻悻问：“要不要紧？赶紧让人瞧瞧渗血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不反抗了，官家心中得意，面上忍着不露馅儿，委委屈屈地说不碍事，“看吧，你要是乖乖听朕的话，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？你怎么总是有那么多主意......朕说往东你偏要往西，反抗朕很有乐趣还是怎么的？左右最后都是要遵圣意的，何必多费那好些力气。”

    千扬没奈何，认命地由官家摆弄，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勤政殿去。

    其实宫门前早有抬辇候着，可官家不搭理，偏要自己走。千扬随他走了一阵儿，侧过头看着他那模样，不由哂笑一声，“您是不是挺得意的？觉得终于能自己当家做主了，往后这皇宫，真正属于您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属于我们。”官家着重强调最后两个字，深深望她，“朕一人坐这江山有什么意思？有你在一块儿，才有家。有了家，才算是当家做主。”

    千扬别过头没应声儿。虽说晾着天子的话不答，有失恭敬，可她的不恭敬早就够斩首八百遍了，多这一回不多。

    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，千扬转开眼，去打量宫中已然布置起来的丧仪。

    太后薨逝，里头的内情不光彩，所以只对外说是她老人家亲上德胜门劝降叛军时失足坠楼。其实人人都知道，太后才是范家的真正的话事人，这回范家打成逆党，太后哪可能真无辜？不过是粉饰太平，从而全了天家颜面罢了。

    既如此，身后哀荣还是要过得去。千扬并不清楚天家治丧的规格，可她经历过先帝驾崩的时候，纵然天底下没人能越过天子去，可太后应当算紧随其后。眼下实际瞧见的情形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儿。

    她忽然想起了个人，“明天我去瞧瞧圣人吧，家中出了这样的事，她肯定不好过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行......”官家有点犹豫，“还是朕去吧，有些事你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千扬横了他一眼，是有些事他不知道吧。

    回到勤政殿，官家指派人添着添那，瞧那架势，真是打算将她长久安置在勤政殿中了。忙乱了阵，又换上一身重孝，歉然说：“朕今晚得去咸宁殿守灵，没法儿陪你。你好好歇着，就别过去了，朕怕你去见太后......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可不是么，她是推太后下城楼的人，太后生前对她的怨气该有多深？怕是能穿越阴阳阻隔。其实还是感念官家的，他这样体谅，千扬觉得是一份很重的情，不由关切说：“那您自己当心，肩上还有伤，别太操劳了。”

    她送他出殿门，口中殷殷叮嘱着，那模样，一时叫官家看愣了。仿佛真是关切挂怀她的妻子，送他出去，等他归家，多好啊！官家霎时心潮澎湃，眼眶都湿了，不好意思叫她看见，忙撇过脑袋转身就走，倒留千扬在后头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官家不在，千扬不太想独个儿去寝殿睡他的御榻。西兰熟门熟路地替她张罗，“寝殿东西俩梢间都是寝室，原做妃嫔侍寝时留宿用的。虽说从先帝到官家这会儿荒废了十来年，可一应布置都是现成的，索性您上那儿去歇着。”

    那也行。太过漫长的一天，千扬很快就睡熟了，甜酣无梦。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在晃荡，唬了她一大跳，胳膊肘一哆嗦，仿佛撞到了人身上。好容易惺忪一双眼瞧清楚状况，立时很不乐意，“天还没亮呢，您这又是干什么呀！”

    官家垂眼看她，半梦不醒，声口都迷迷糊糊的，蹙眉揉脸地抱怨，丁点儿防备都没有，显得可爱可亲。心头一片柔软，口气还是很强硬，“谁准你睡梢间去的？朕回来摸不着人，被窝儿凉，朕的心更凉。下回不许到处乱睡了，哪怕朕不在，你也得在朕的榻上给朕暖被窝儿。”

    这什么人啊！千扬正睡得香，被人打断了很烦躁。好在寝殿就是两步路的距离，很快便被他放在御榻上。转身扯过被子，又阖眼睡去。

    身后的人却覆上来，揽腰又缠腿，颠来倒去，生生把她给闹醒了。千扬气恼地转过头，抬眸却见他面色疲惫，眼中泛着血丝儿，想起他一夜没睡，灵堂又是个不叫人舒称的地方......一口气压下去，将他端正平躺着摆好，拍拍他的脸，“乖，别闹了，赶紧歇着吧。”

    “朕就是想抱抱你。”官家视线追着她，嘴角一撇，显得分外可怜，“朕很累，天亮后还有一堆事儿......抱一抱你，朕就觉得人都活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服了他了，千扬直抓头发，抱就抱吧！挨到他右边侧躺下，脑袋枕在他肩头，伸胳膊环过他胸膛，“行了吧？您快别矫情了，赶紧睡。”

    官家有点儿懵，他说想抱她，却被她主动环绕，怎么回事呢，幸福来得太突然。想说“你真好”，“昭仪永远别同朕分开”，却听见呼吸轻匀，眨眼的功夫，她已经睡着了。

    官家无奈阖上眼，唇畔的笑却收不住，一只手从她腰/际小心穿过去揽住，搭在后腰轻轻拍。挺难捱的夜晚，无限冗杂代办的事，忽然就都显得无足轻重了。

    千扬再醒来时，榻上已经没别人了，她想了又想，不确定适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。坐起身喊西兰，西兰见到她直摇头，“辰时上我往东边儿梢间去看了眼，发现榻上人没了，可把我吓得哟！出去见到官家跟前的潘丞，还想着叫他请道士来宫里作法驱鬼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快别神神叨叨的啦。本来没事，也叫你念得人心惶惶了。”千扬朝外看了看，“官家什么时候走的？”

    西兰说不知道，“辰时我满殿找您的时候，就没见着官家人。”

    用过早膳，千扬吩咐西兰，“你去问问潘居良，官家处理太后的后事去了，圣人有没有一同去？”

    “听说官家将圣人娘娘禁足啦。”西兰小声嘀咕，“范家的事也不同圣人相干，官家真不留情面。”

    千扬噢了声，“那正好，咱们去福宁殿。”